暂爬

【柱斑】攻砚

古风架空,将军戏子paro ,短篇2w5,一发完

哈希拉马——!!!生日快乐!!!

我词穷下场了,下面换专业的斑爷来吹

 

1

冰轮半悬枝头,梨园喧嚣声声长短,端的正是一场好戏。

那红氍毹上佳人俏生生得立着,说是荷叶,言辞少了三分娇柔,说是石榴,道不出那份妩媚。头上珠翠稳如星河,眉梢红妆蹙醉颓,却见那水袖挥,云掌推,圆场走,一个卧鱼儿下去,贵妃饮尽杯中那金玉满堂酒,身若无骨,眉眼含情,唱词逸入云端,随着灯火的烟油一并散得无影无踪,无声更比有声妙。

顿时,掌声连连,五陵年少轻薄儿,不住的把系了一串串制钱的红绡掷至台上,更有好事者,轻佻的吹起了呼哨。

熟客见了暗暗摇头,按住了身旁兴头上上的后生,蔑然轻哼:“你当这便是压轴了?”

“不是她还能是谁?”年轻人瞪大了双眼,拍红了的掌还在劈劈啪啪的为台上旦角精妙的演出造势,没半点儿多思的兴致。

“小子,歇歇你的力气,梨园的台柱子出来太早压不住场,可得亏到姥姥家去。这不,《贵妃醉酒》这折子罢了,《挑滑车》一上,看你心里还能留几分给这红粉佳人。”

年轻人不以为然的一撇嘴,倒也听了前辈的劝诫,终究是身边这位爷使了手段,在这清闲日子弄出俩一等一的茶座,能让他有来京城首屈一指的梨园听戏的机会,他的话,总会有那么个理儿。

他左手端起茶托,右手抵住盖钮,轻推瓷盖滗去根根分明的茶叶,呷一口清苦隽永的竹叶青,挑着上睑,不动声色的观看台上一举一动。

《挑滑车》是《说岳》里的故事,岳飞麾下高宠矫勇善战奋不顾身,助阵连挑十一滑车,力竭身殒之际,大破金兵围困之局势,使宋军大获全胜。

这戏重在看打戏,也听唱腔,先人曾言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戏也相仿,武打弱于唱腔则中气不足形神疲懈,唱腔弱于武打则草率无章毫无美感享受可言。可谓是一场难戏。千万焦点皆在高宠一身身上。

那长靠武生面上勾了俊扮相,甫一登台亮相,便震得整场落针可闻,他扎绿靠,戴扎巾盔,一套起霸三抬腿,蟒靴底白如初雪,步步过顶,背后长翎靠旗纹丝不动,刺花旌旗垂角沉着,跨步控腿少说得有二十年的硬功夫,一丝一毫的刺挑不出来。这人举步间,根本就是率兵百万的大将巡视自己的虎狼之师,一杆银枪染满犯我山河者的血。

少年人冷汗不禁冒出,口中淌满了茶叶也不自知,怔怔得看着台上武生的一举一动。

那人眼神中锋芒不发,却怎么看都是久经沙场之人的神色,眉眼间中染满硝烟血汗,但凡他想抹掉那薄如蝉翼的伪装,一举一动便都是震慑威胁,这种人,若为善,是功名流芳百世不战而屈人之兵的王将,若从恶,那股掌间性命生死皆由他高兴,血流漂杵可不是说说而已。

翻身,走边,摔岔皆在分秒间闪现。那些巧夺天工的展品尚可以实物传世,而此间,绝顶伶人的动作功夫,千金都求不得时间暂停。如流星划过天际,目不暇接的高难度动作让人连鼓掌的空档都找不到,而最难可贵的,却是这台上人的万儿,身后几多旗帜就是战场千万兵马,黄埃散漫中马喑竟隐约可闻。

大小铜锣与铙䥽声如雷霆,鼓点稠密促似骤雨,一波压过一波的伴乐把戎马倥偬气氛衬托得愈发鲜明,那金兵一抖手中黄绢,一画车毂悬于半空,算作滑车。

戏已近了高潮部分,武生反手挥扬带挑,劈刺连番,一杆银枪使得风生水起,口中高昂怒骂呵斥句句接连不断,腔辞明晰,唇角带着一抹悲悯笑容,他慨叹的并非自己不可逆转的死亡命运,而是苍生万物有情者皆无奈。

“见一派錦旗番招,见一派旗番招,风尘也那号咆哮,只待威风抖擞灭尔曹!”

枪花抖闪,像是一朵朵稍纵即逝的烟花,武生陡然挑高声线,将豪言推上云梢,十一滑车接连粉碎,金兵败走,戏中人一枪刺向第十二车,却抖了双臂,半幅圆场步子夸张的描绘了力竭心衰的场面,武生一声啊也,向后直楞楞的倒下,呜呼哀哉,高宠死在沙场。

这一倒,戏中叫做“倒僵尸”,讲究的就是一个活人关节僵硬咣当一声砸在台上,没半点生气,演员自己却需要摔而不伤。一折戏罢,这位角儿的功夫锋芒毕露,年轻人随手放下凉到苦涩的茶,在一片震天价响的掌声叫好声中,痴痴的望着台上,早已忘记自己身在何方。

“他真是一个戏子,不是那些从沙场上回到人间的将军?”年轻人看熟客看多少遍都不会腻一般的耽在戏剧之中,待他稍稍回神,才偷空失措的闻道,“他怎么可能,怎么会?”

“所以说,人家是角儿,是荣春社的台柱子,撑起这片天无二的人,南七北六十三省,多少有钱的主来京城天子脚下时候,都给这位爷赏脸,他一月朔望登台双次,一票难求,像今日这般加演,我们揣不到这位爷是那般心思,但是真金白银捧进来,心甘情愿。”熟客用瓷盖轻扫茶叶,一番介绍,如数家珍。

年轻人翻了翻戏单子,娟秀的簪花小楷写着这曲目中戏子的名字。方才贵妃醉酒中的旦角叫做水户,而挑滑车后,换了巍峨朗阔的字体,烙下柱间二字。“怎么都没姓氏?”

“优伶是下九流的行当,向来有名无姓,作这些事怕辱没了祖宗。”

“有什么低贱?!他们一个个头顶星辰脚踏万古,吃的是十八年青春的酷暑严冬下真功夫,为何就瞧不起他们?!”

“那些不学无术吃皇粮的公子们便是高贵了。”熟客说的讽刺,他辛苦操劳大半辈子,混进那层社会,也没见得这些人有什么那些顿顿钟鸣鼎食的豪门到底有什么享那份利禄的过人之处。“但是拦不住他们伶人有艺有才,身价难计,虽然听起来劣了些,在天子脚下街头巷尾,哪个在道上混的,敢不卖柱间的面子?”

“他下场戏是什么时日……?”年轻人问得讷讷,初来乍到,已经是痴了。

“下一场是月初的《走麦城》,你别看柱间这场是高宠,打戏出神入化,他唱起三黑也在天底下找不出敢与他相竞上下的人,想当初那次霸王别姬,若不是他谅人压着浑身戏骨,双剑的虞姬可镇不住戏眼,分分钟人们都得目不转睛看那怆然泪下的霸王。还有一场群英会……”

 

2

散场时夜已深了。账房先生匆忙借着油灯的火光计算账目,笑看这场加戏,让戏班子赚的满盆满钵。

账目算清时分,先生拿着一张单子,踱到那又是台柱又是班主的人休息的房间,纸窗户透出明灭灯火,风声不歇,隐约有压低的唱词,看起来屋中人还在演练今日那一场戏。

账房先生习惯了柱间日常练戏练得很晚,知道那人不恼人骚扰,拍了拍门板遍推门而入了,却恼火的见到那人竟然练妆都未卸,还在操持那柄银枪,翻来覆去挽一杆枪花,当空虚刺。看这架势,竟然是从下台起已经于这姿势纠结了一两个时辰。

又一套动作完毕,账房先生输慢的拍了拍手掌,“你看这……”

“不对,啊啊啊啊怎么么也不对怎么办啊,先生你看看我这枪花起手还有那么点意思,但是往外刺,往回拉,怎么看都太假了……”柱间一边说一边放慢了速度再挽了一遍枪花,抓狂而幼稚的嚷嚷了两句,终于把枪在床头一搭,抱着膝盖消沉的蜷在了地上。

“柱间!你给我歇了吧。普天之下那个人敢对你的打戏说个不字?够完美的了,你还想怎样。”

“但是……”柱间从膝盖之间仰头看着账房先生,哼唧了一声。

“你今日加戏,班子里多挣了不少钱,抛开演员的划份,油墨茶水,赚得有这个数。”先生把账本往柱间面前一展,那墨迹可真真是一笔不小的数字,“这比原先估计的多了些,还都是跟原先说的一样,拿给…”

“从我的那份里再划出一半,凑个整,都加急送到北疆民间,这场僵持多年的硬仗算是赢了,军队里死伤无数,但战火中受灾的村落更需要赶紧重建。”柱间把头盔一摘,说话间咳嗽几声,改回本嗓,“麻烦你明天上午…明天一早,不不不,要不这就去找马上要北上商贾吧,别给耽误了。”

先生把一句粗话憋住,磨牙问道:“我连夜去豪门找人也行,反正路子你早联络好了,我不麻烦,但就是,柱间,你真不觉得你忘记了什么很要紧的事情了么?!”

“啊?”柱间愣了下,温热的湿毛巾刚对着铜镜卸掉一半的油彩,连忙回头看这账房先生,不知所措的睁着双黑亮的眼。“戏里戏外都没出什么差错吧?钱财也向来是你在管。”

“我的祖宗啊,不是说这个!这个可得劳您亲自走两步说几句话!我提醒俩字——'北疆'。”

“是啊,加演来给北疆募款施赈难民。”柱间兴冲冲的吼道。

“你也不想想北疆是谁给打回来的!现在京城里有点身份地位的那个不往人家的府上送拜帖和礼物,要不是我现在就知道你缺根筋,我还真得当作你自恃身份,故意晾着人家,故意跟权高位重的人物叫板。”

“啊…呃?”

先生看这一脸无辜的男人,揉着太阳穴挥手作罢,“我帮你处理打点,过个三两天你记得把自己弄得像样点,好好的恭维两句。不过话说来,这位爷脾气也是够差,多少名帖礼物送过去都是石沉大海,能不能进府见一见这位红人都是后话。”

“嗯,知道了,所以说…”柱间已经洗掉了面上的粉彩,银色戏服和靠旗全都解下,换了轻便装束。浅棕色皮肤看起来健康有力,长发黝黑顺滑,有两份温和谦逊的儒生气质,让人难以将这副样子与刚才台上那驰骋沙场的狂狷武生形象重合在一起,正也因为他不像这一个角色,才能够场场戏,场场像,“你看这个枪花到底问题出在哪里?我上次演挑滑车还是刚师满的时候,班子里武生角常年不归我,这次为了筹款,仓促亲自撑起这个角色,还是欠不少火候。”

“您知足吧。”先生已经不想再继续这段无意义的对话,不管看戏的还是他还是班子里旁人,谁都给柱间挑不出来半个骨头渣子,却是他自己成天到晚这里不足那里不好的,叫人无语。“我尽快把款子托给稳妥的人,你歇下吧。”

账房先生听柱间完全不走心的嗯了一句,叹气走出房间,带上房门时候,看这人还是拳不离手曲不离口,翻来覆去推敲琢磨那个姿势。

 

柱间不服输的跟自己较劲到深夜,百无聊赖的往架子床上一摊,道具枪里在墙边,终归是没勘破问题所在。

他踢掉了脚上布鞋,把腿也顺势盘在船上,静下心来后能够感受到肌肉的疲惫全然像潮水般涌回,睡意朦胧而生。

恍惚间灯火摇曳几下,窗外凌厉风声乍响,月光下树影婆娑打硬在纸窗上,似有人影一晃。

柱间一个鲤鱼打挺,无声无息窜到一旁,也不穿鞋,金石镇纸抄在手中,悄然推门,去探望园中光景。

庭中西首一棵石榴树还在轻颤不止,满树半慛的绿叶簌簌抖动,碗口粗细的主杆上赫然插着一柄匕首,刀刃没入树干寸许,把一张随风飘动的熟宣牢牢钉在树上。

“是谁?”柱间朝向匕首掷来的方向望去,半个鬼影子也没有,风过竹杆无踪,仅一轮明月清悬,漠然浅望人间。

“谁啊?”柱间心中隐约觉得这抹不清来路的不速之客倒也没有恶意,也不寻找掩护,昂首阔步走向石榴树,步伐身姿安稳如山。

刀柄纹理刻有花鸟水云,栩栩如生,护手上云雷纹苍劲古雅,刀身流线温润中藏着傲气,端的是个物件,并非粗制滥造的消耗品。

柱间还是揣了一份戒备,凝神对着月光,仔细审视这刀身没有荧蓝色的幽光煽动,不是淬过毒的样子。摩挲刀柄,约莫能感受到这件东西的深重底蕴,真是想不通谁有闲心把这之前的东西拿过来钉一张纸。

柱间反手把刀把下,拽下刀锋上的宣纸,迎风展开一看,不明所以的张嘴琢磨了片刻,忽然大笑了起来,且这一笑根本就停不下来了。

只见那纸上赫然寥寥十余字:“招式有形无意,枪头斤两不足。”

这原是个有心而不敢开口直言的人,这般留信的方式,可谓是别扭又有趣得紧了。

说干就干,柱间两步并作一步走,回屋挑起银枪,把匕首固定在枪头上,全套起霸,半副圆场,压了声线,低低的重新吟唱戏文。

“风尘也那号咆哮,只待威风抖擞灭尔曹!”

一言罢了,翻腕旋舞银枪,气笼如屏疾如雷电,进可切风断雨,退能自首关隘,似乎不再是手臂与人体在控制这柄利器,却是这凶器牵引武者式式雄崿。

“对了对了,是该这感觉!”柱间一个回旋把枪收回竖直位,向着身边踌躇满志道,转首却见根本没有人站在这里。

石榴叶落了满地,缝隙中零落点缀些碎为齑粉的月华,纸面上狂傲不驯的墨字连同贵重的匕首,都像是从异界中误入凡尘,除了那坠在手心中的分量,凉得不带有丝毫实感。

“倒是让我把刀还给你啊!”

地上的树叶沙沙的响了片刻。

“来我的房间坐坐怎样,今年新的金骏眉味道好的很。”

远处有一两声稚嫩的雀鸟轻啾,无人回应。

“我猜测你还没有离开,就在墙外面是不是?一言即可为师。这次不乐意露脸,我下次登台的时候,你好歹来验收下我这个学生,领会到了你真意没有。”

似乎不远处传来了一声轻蔑不屑的笑,但也许只是柱间自作多情,把风吹动树叶的轻响当作了人声。

“我回去了,晚安。还有谢谢你,不知名的朋友。”

 

3

清晨数件必要事,对于伶人来讲,嗓子就是他们的命脉,耽搁了一日,锈了钝了,可不是玩笑话。

柱间睡的晚了些,依旧是天方亮便醒了,猛灌了半壶凉掉的谷雨雀舌,略作梳洗,推门而出迎晨风清暮吊嗓。

红发的女人用木枝在青石板地面上打出西皮流水的拍子,在略微辛苦的练习中哼一段她最喜欢的唱段,算是稍做休息。“我正不足她正少,她为饥寒我为娇,分我一只珊瑚宝,安她半世凤凰巢。”正是锁麟囊中,富家小姐薛湘灵对于萍水相逢之人的真挚心声。

她见到柱间出门,立刻止了声,一拍额头,“账房先生早些时候来敲你门,你睡得死,他便转让我跟你说句,醒了快去见他。”

“难不成那笔钱出了差错?!”

“哦对,我还说你怎么这些天忽然加演,原来是想筹笔款子,你小子别因为我是挎刀角色,就不把我当这班子里的人。”

柱间对这泼辣师姐又几分无奈,往账房那边走着,委屈的笑道:“你是二流角色,那这三九城里就别有人想唱旦角儿了。说来我又怎么了?”

“柱间,你想干的又不是坏事,戏班子也不是掀不开锅,别就你一人想着散金银来救国救民。荣春社二十一号人员,多多少少,都给你添了些,合力让你那点心意翻了一番。”水户的戏刚才还唱在兴头上,忘记换回本来嗓音,右手并指为剑,刀马旦腔劲毫无收敛,一腔言辞愈发咄咄逼人。

柱间听到这话虽说是意外之喜,也有点难为情,抿唇正找着回词,却看见水户不耐烦的摆摆手,让他赶紧去找先生说正事。

“那钱,今天送不出去。”先生坐在桌子后,听见敲门声便如此道。

“怎的?老早之前我便跟杜伯说了许多次了,北疆虽远但钱财好赚,又不是强人所难,理应信得过。”

“不是他不给捎,是他被别的人嘱咐了,一定要晚三天再上路。”先生埋头勾画下个季度的钱财用度,无奈的道。

“才一句嘱托,他们的面子能有这么大,难不成…是上面的人?”

“也许吧。”

“他们谁会在乎北疆?!谁会真的在乎那些父母双亡的孤儿和无家可归的平民?一个个都是巴不得想炒起战争,借机升官发财偷的功名利禄!”

“柱间,你也别急。听杜老头的意思,我猜嘱咐他的人,”先生把笔搭在砚上,眼神不安的左后瞥个来回,“是将军府里的。”

“啊啊啊不行啊!难不成朝廷里都喂不饱他们了,连我这个小人物想送点善款,都被他们盯上了?也许是添补军饷亏空。”柱间一下子攥住账房先生的手腕,情急之下没控制力气,把那人疼的呲牙咧嘴,柱间才赶紧放松力气,“你赶紧想办法让我去见那鬼知道是什么人的军爷,我自己问他去!”

先生被这骇人听闻的想法气得吹胡子瞪眼,也不管面前的是自己顶头上司,发钱管事的班主,一拍桌子就低吼道:“你一个唱戏的想去问人家将军,是不是贪图你的钱财?!柱间,我想知道是你犯神经了,还是我耳朵出了问题?”

如同一盆冷水泼下,柱间愕然审度当下的情形,似乎确是无能为力,他推开凳子转身离开,没有再盘问反驳,仅仅是沮丧的撂下一句话,“麻烦先生费心了,若真的都打了水漂,那就,重头再来。”

正所谓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况且此事,何谈不可为。

难,又算是什么。

 

4

军爷的脾气极差。

这一点在他的煊赫战功和孔武有力智勇双全的个人形象传满京城之后,很快成为了他烙在诸人心中第二个,也是更佳具体明确的印象。

整个京城,恐怕找不出第二个此般不讲理的人。

说他忙,那也是应该的,各方拜帖礼物接连送到门房,要每日安排与三五个人会面,便得一天天排到下个月去,即使是光挑着位高权重得罪不起的人来见,也能手忙脚乱些日子,但是偏偏,这将军,他东西尽数收下了,却是谁人也不见。何忙之有?

要说不见,也非准确,将军府上对于每一个来客都有回声的,答复千篇一律——落日时分,西山脚下,恭候尊驾。

那荒凉地方怎看来都不是一国之将的待客之所,这哪里是见人,分明是轰人离开。

所以不论王侯将相,都算是明了这狂妄古怪将军的意思,只收礼,不见人。想打点关系抑或在那位九五之尊面前多说两句好话,看起来都是行不通的,唯独但愿那人心里还有个秤杆,知道礼物的价儿,以后权衡利弊能多为自己添一份砝码。

柱间被账房先生拉扯着前去拜叩这将军,也是碰了一鼻子灰,偏巧这是第十日上,那笔戏班子辛苦凑出来行善的钱依然完全没有着落,柱间忙满腔急恼憋闷几日,外人看着还是原先一幅安驯模样,心中早已一肚子火气,在华府之前摔门而去。

你说西山,那我真就去西山候着,诸人明知道那里不可能有人,只不过都不想点破罢了,留着份脸面也好说话。但柱间轴劲上来,可不管许多,偏生要拿住对方这一爽约行径,再登门对峙,有话说话,不至于被对方随意推搪。

先生拼了老命也拽不住这人,柱间甩掉他手,上路拦了辆车便走,一身新裁的木香白长褂葱绿衬裤也不换掉,风尘仆仆远到而奔西山。

车夫拿了翻倍的车钱,一杆鞭子虎虎生风,路途再远也无半句怨言,却是苦了随性为之的柱间。拦车报名一气呵成,却根本没有去过西山半次,随着颠簸的马车愈行愈远,两个多时辰便已饿得前胸贴后背,寅卯交接十分到达西山,别了车夫,连忙在荒村野店里跟农户买了些简单吃食,用草纸包了,匆匆上路。

在山脚处驻足时分,日头尚在山腰上下,柱间沿着唯一的黄土路,往愈发偏僻的山里徒步走去,眼看进入晦暗阴森的乔木林才一炷香功夫,土路坡度还没上挑,林子前方一片开阔地域光线恍然明亮些许,大约是树木稀疏甚至是被伐得干净的缘故。

柱间加快了步子,斑驳树影和刺眼的夕照让眼睛蓦地又些不适,光线晦暗交界处他差点撞上一个人。

柱间连忙向后闪了丈余,掌根捂住眼睛半晌,才看清这是一个缁衣战甲的戎装男人,繁琐的铠甲让人难以分辨真实体型,唯独能看出个子比柱间矮上几分。

这人背影让人只觉得寒,他把自己锁在阴影中,遥遥的眺望那抹即将消失的晚照,抗拒中又拼命的想要抓住什么。那衣上的墨色像是从胸腔和脑海中沁透出的,而战甲上丹红颜色,莫不是被血液染就?

不过是个背身的人。柱间场戏这些年,读遍戏文中种种形容,一不留神就会被套进现实中,也是常病了。

“你竟真的在这里?”柱间愕然,眼角扫过潦草扎下的行军营寨,孑然林边,“你原来根本就不在京城里?”

那人竟然也不回身,盘腿坐下,森然道:“多少人都知道,见到我能有多少好处,那些削尖脑袋想在朝廷上放一言一词而把三年五载的积蓄在我府上千金一掷,却不愿尽最后这几十里路程。你又是哪一位?”

“我倒不是怎么个人物,不过是一介布衣罢了,甚至来到此处,不是求你办事,而是来质问你的。”柱间坦笑,站得挺拔,腰身直,词意执,好若腊月寒松枝呈雪。

“倒有人敢来质问我?!”

“你可做事问心有愧?我便在这个没旁人的地方问你句真心话,拿人许多钱财心中不曾慌么?”

“整个京城,恐怕没有第二个地方能比这里更让我安心了。我问心无愧。”这戎装的将桀声中泼洒了怒火,一字一顿。

柱间心中不忿,张口欲辩,却见眼前的背影根本没有安稳,又扶膝稳步站起,引柱间前行几步。

“这里根本不仅仅有你我二人,万千跟我出生入死的兄弟在这里歇着,我没有功夫带上七个七天,却好歹要陪他们些日子,让他们寻着归家的路。”

话音未起惊变生,林影尽处,残阳婉抚的,赫然是百顷荒凉埋骨地。墓碑残败错乱,树叶凋零,蔓草萋萋。或言之为一乱葬岗更恰当。

柱间见此情此景才蓦地想到,北疆连年战事,沙场兵将死伤无数,能有上面赐块碑,一方安身穴地的,需得军衔在某某级别之上,算起来寥寥数人而已。埋骨何须桑梓地,话虽如此,人都盼着马革裹尸还,好歹是能还,不会在那满目荒凉的荒郊野岭成了孤魂野鬼。

“你把牺牲者的尸骨,都带回来了?”

“都带回来了,不论我知不知性命,虽然仅仅是一节指骨一缕发丝一撮灰,我得让每个人都能回家。”这人说地笃定,看着那垦辟出新土,座座新碑,声线陡然敛做温和。

他的傲和拗,不允许旁人插手这事,事必躬亲,黑色的手套的包裹中,必然是两掌血泡。柱间看着,哽住片刻,依旧不依不饶地问:“如此看来,那些钱财礼物,你也不稀罕自己赏玩,大约是散给亡者家眷当作抚恤去了。”

将军蔑视的哼了声,并不回头,不屑地道:“是又如何?”

“那些送给你的财物,怎般处理都是你的自由,但是为何,城北皮革杜老头的那些要捎到北疆的钱款,你都要扣下?我知道你们当兵打仗的自有苦衷,但旁人钱财不可动,总该是最基本的常识,也是底线!”

“啧。”

柱间看那人竟然一副爱答不理的态度,火气直冲百会,那份民与官的退让自贱身姿全然抛到脑后,转瞬间就要一个垫步跨到这人面前,拎着他领子将碗口大的拳头砸在面上。

“你们为何而战,为江山社稷,为金瓯无缺,为那一人一言的趋遣?”

他勉强忍住了怒气,但依旧逼近了一步。

“怎可能!谁人不是为了护着一方故土,护几亩薄田两头牛羊,护父母姊妹妻儿不论为敌人的足下残骨,能过一辈子安生日子。”

他挖心掏肺的低吼,又向前一步。

“那你为了民,我也为了民,疆域的灾民就不是人命了?!”

他已站到了那将军身后,在他耳边逼问,分秒间,柱间似乎觉得身边锣鼓阵阵,他便是那披荆斩棘扬名立万最终又看穿凡尘的戏中人,不馁,亦不躁。

“我是个唱戏的,就是个在天子脚下捡一碗富贵人家残羹剩饭的小人物,但我们这些人,也有我们的身骨,不允许你们用权位践踏我们的底线。”

“从我身后离开。”

“不,我问清前决……”

柱间一句话没说完,久经沙场的将军冷笑着扫腿反手拉住他上臂前压,霎时间重心不稳天旋地转,再回过神已然被反剪双手压在地面上,一杆断刀刃口冰凉的抵在咽喉处。

“咱们可以聊一聊,这个姿势如何?你身价功夫底子不错,骨肉也硬朗,但是临敌经验太少,或者说,根本没有。”这冷傲的男人声音自柱间脑袋上方,出乎意料的没有怒气,却含一份戏谑,“况且我何时说过,那笔钱被我扣下私吞了。”

柱间在这局势下丝毫不惧,本欲反驳,却被这么一个答复把话拦在口中,尴尬的吐不出来,许久才木讷的憋出句:“啊?”

“我手上的东西,得经过黑市才能变成北边也通用的真金白银,这流程比我想的慢了些,因此才让那杜老头多等我几天。弄不懂那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老不死,这回怎么离京那么匆忙,急着投胎似的。”男人冷冷的道,手上却善解人意的收了些力度,让柱间不至于被钳制得太难受,甚至刀身反转,换做刀刃架在脖子上。“原来是你搞得鬼。”

“呃…啊?”柱间似乎摸到了点边,还是没彻底搞明白这脾气古怪之人言下之意。

“想给北疆难民出一份力,区区你的那一点数目,自己看着不嫌寒碜么?”

“原来,你也…!”

“这是我出的数目,下次去戍边能再带这个数字。怎么也够几个废掉的村落从新修起门面养些家畜了。”声音入耳之时,柱间眼见那双手把刀扔在地上,在他眼前捏个数字,“怎样,你质问地满意了?”

柱间没想到这名声如此身份如此的将军,竟然也会有跟自己如出一辙的心思,大喜过望外,自知理亏,唐突了这权高位重之人,说句狗咬吕洞宾也不为过。在那人松手之后,担担衣衫的尘土,摸着脑袋笑着道:“哈哈哈哈哈哈看起来咱俩目的都是一样的啊,是我这边误会你了,等你哪日回去,定再去你府上登门拜访以致歉意。”

“不用。”

“看不起我这布衣百姓下九流的行当?”

“哼。你心中挺着一股傲气,没必要装模作样低声下气。”将军一语道破,听不出褒贬扬讽,平铺直叙下话音竟然从森然渐渐转做平和,“话问完了,你走吧。”

“天黑没车,走不了了,仓促而来没考虑许多…”

“真是败给你了。”戎装之人不屑的呲了一声,环指打个呼哨,远处林外一车夫躬身牵马而来。

他吩咐两句,让把柱间送回去,车夫谦卑的应了。

“我能否有幸,一睹为我们国家守下北疆门户的将军,是何许人也?”柱间感激的看这用冷漠包裹身躯的血性男儿,他自始至终没有把面孔转过来一次,连声音都嘶哑粗糙难辨本音,他不像是自恃身份瞧不起柱间,却还执着此般,颇有些蹊跷。

“常人罢了。”

“嘛,以后肯定还能见到你哈哈哈哈哈哈!不急不急!你哪日若是想听场戏,我定会让荣春社安排最好的场子,到你府上去唱一出,还你这份人情。”柱间说这一抹怀里,忽然想起什么,兴冲冲掏出一草纸包,抛给将军,“农家自己做的陈糟千层皮子,拿甜米酒腌的薄豆皮,味道出乎意料的好,送给你了。”

“我不……”

“你先尝尝,不喜欢就扔掉,粗劣朴实了些,比不上山珍海味珍馐佳宴,但是总比战场上噎嗓子的冷硬干粮要好。”柱间一步迈进马车,看着夕阳隐匿在山峦间,黑暗逐渐吞没了这孤寂孑然的男人,他披甲的背影化成了与山林穹窿一色的黑暗阒静。

再会。

 

5

捐钱这件事情柱间忘记的很快,这种事情原本就不求回报,没必要放在心上,况且他心里酝酿着一场新戏,夙夜念念词,在院子中掂几下花枪,走几轮圆场,日子过得如星夜西沉,看着似乎凝寂苍天,却一个慌神,天地时日全换了一番场景。

戏是不是写给他自己的,是写给水户的。

水户做他师姐的时间比他开口唱第一句夜奔还要早,这些年受她照顾,比亲姐还要亲,这性格热辣火爆的红发女人是四九城里唯一被人认可的刀马旦,年过而立,老班主性格守旧古板,不肯将这家业托给一个女人,因而认定柱间接手这戏班子。

水户认为这天经地义,世人心中都道是柱间名望远胜水户,一众后生皆追从信服这性格温厚的男人,整片京城道上的魑魅魍魉也仅买柱间一人的账,却唯独柱间自己,永远觉得过意不去,暗道是夺了属于水户的东西。

赶上这女人出道二十年的正数,柱间想送上这么一出贺礼,半缘谢意半缘恩。

人倘若心中常念某事,是会痴的。一日晚间,柱间一路走到城南的大三元分号,点一份鼎湖上素,一壶蟹爪水仙,望着街上车水马龙和远方云雾间连绵青黛,眼前桃花马换金鞭影残,品月清水缎儿改秋香袍,词文细细咀嚼,改了又改,一顿细致而简单饭菜一个人竟然吃了近一个时辰。

用碎银子结了餐钱,柱间又点了些精巧点心,打算夜深后给那些戏班子里辛苦的小辈们练功的苦日子加点甜头。

小二把麻绳拴好的油布包送到柱间手中时,不知怎的,一束惊雷倏然击中柱间思绪,千万灵感奔涌而出,如山洪如海啸,让他近乎话费全身力气才能网住十之二三。他随手拎这绳结,沿街慢慢地走,不敢再分神关注其他。

“杜宇夜半犹啼血,不信东风唤不回。飞红流翠,是情是缘是孽皆系檀板尽处扰…愁眉难展兰因便…错了错了,意蕴虽然能有一份,但辙却合不上。“柱间拍着自己额头,顿足摇头,有烦躁的抓了下头皮,猛然间一抬头,才发觉,竟然不小心走反了,身后尚有些灯火人烟,眼前夜色如潭如墨。

见此处人稀,柱间倒也不觉怎样,转身往回溜达,脑子里过一遍刚刚梳理罢的前因后果,压着情绪细碎念叨终归比不上开口实打实的唱出有味,干脆放开喉咙,捻起一阙最熟悉的西皮流水便唱了起来。

三句未了,忽的大雨倾盆,像是追随戏言般从天际洒落凡尘,浇散满地喧闹浮尘。

那仍未出戏之人遽然旋腰,拔起腰杆,一手托一手压,足下端步连连,在荒街上奔走起来,寻一避雨处。

“闭嘴。”有一把伞忽然倾到他头上,挡住了噼啪作响珍珠大的粒粒雨珠。

柱间愣了愣,顺口把一整句话唱完才噤声,连忙又补上一句“谢谢”。

他偏头看,这借他半面伞的路人穿着身玄色长褂,灯影朦胧暴雨飘散,吹拂得这人有些许飘零单薄的书生气,满头蓬炸黑色长发不束不冠,衬得傲骨嶙嶙狂气自起。

柱间对着突如其来的善意又些无措,旋即又重复一遍“谢谢。”

“我听见了。”

柱间被这人冷清清的呛了回去,见那张朝向自己的面孔,竟然端的此般英朗俊秀,唯独几道伤疤狰狞交错烙于脸上,像久旱黄土起皴裂,一道横过鼻翼,一道压下左侧眉骨,一道斩过下颌,还有一刀生生劈过眉心。

“怎的,怕了?”

“没有…只是觉得你伤到的时候,应该很疼。”柱间很想问问他是怎么伤到的,但是对于萍水之人,这些话题着实唐突。

“废话。”这人把清漆竹伞柄递到柱间空着的手里,自己活动下肩膀,手畏寒似的收进袖子,“荣春社的台柱,怎有闲心,这么晚了来城南僻处闲逛唱场没有听众的戏?”

柱间在京城不上台面的地界儿上是个人物,被认出也不诧异,扬了扬手中纸包:“大三元吃顿好的,出来走路忘记带脑子,方向反了。话说,这儿有新焙的点心吃么?”

“山楂糕,板栗烧,香芋酥,还是杏仁瓦片?”这人竟然也不客气,接连问出一串名字来。

“包了半斤牛舌饼,五块椒盐酥,还有一捧锅巴。”

“全是咸的?”

“倒也没…”柱间手里撑着伞,干脆把纸包递给身边这人,示意他解开最下面的包,“有点甜卤豆皮卷,送给你了,当作蹭伞的还礼。不过…”

柱间陡然把脑袋凑过去,嬉笑道:“萍水相逢即是缘,你既然知道我的名字,是否介意让我也知晓你的,算是交个朋友?”

认识各路人等,广交天下朋友,铺散京城中的人脉和暗线,这里的确有算计和手段,但大部分,还是柱间一片宽厚热情的真心。

雨声脆如珠碎,步履叠叠稳健,衣料擦动纸包展开窸窣,却是无一人声回应。

当柱间将这过长的沉默当作是变相的拒绝时,那人竟然蓦地回了一句。

“斑。”

“呃,姓什么呢?”

“那你会说出你的姓氏,柱间?你话太多了。”

“我这张嘴皮子不说话还能干什么啊。”

“别说话。你还是唱戏好了。”斑声音讽刺,却反差极大的抛了一个甜卷子入口,把腮帮子像是仓鼠一样撑起一个滚圆的山包。

明明是对于打断柱间兴头上上的戏言又些歉意,却打死不肯亲口承认,这又别扭又细致的心思柱间怎看不明白,心底暗笑一晌,清清嗓子,朗然开口。

“曾记得沙滩会一场血战,只杀得血成河尸骨堆山;只杀得杨家将东逃西散;只杀得众儿郎滚下马鞍……我好比笼中鸟有翅难展;我好比浅水龙被困沙滩;我好比弹打雁失群飞散;我好比离山虎落在平川!”

柱间一段罢了,把一口长气缓缓呼出,却正是此时,斑截言道:“你唱武生要比老生好。”

“我还真没听人这么说过。”自他扬名,世人少有对他评头论足的,皆言他是能担多角的不世之才,唯独指着脊梁骨给他下断言的师父,也仅仅是在他小时候,摇头晃脑的评他用本嗓唱老生更易成戏,“你为何这么觉得?”

“年龄心气还有见识,少了些许味道。你敢说你方才几句之时,没有鹏程万里或上沙场拼个你死我活的希冀?”

“说得跟你长我多少岁似的。”柱间略有些沮丧的把头垂下,心中有那么一丝不屑,方寸戏台上浓缩沧海桑田,人情冷暖,世态炎凉,虽说戏言无常戏子薄情,但历经千百人生姿态,冷不丁被人刺一句见识短浅,终归是不服的。

斑哼笑一声,不置可否,怀中摸出一块绢子,抹了嘴上酱汁,忽然也摽起嗓子:“‘某弟兄全上阵,赴会在沙滩。’你且唱这一段听听看。”

柱间听斑这短短戏词中也颇有些中气和功底,扬了扬眉毛,把吹拂到胸前的长发撩到耳后,接口这段快节奏的唱词:“某大哥替宋王席前殉难;某二哥短箭下死得惨然;某三哥被马踏尸如泥烂;某五弟弃红尘削发深山;某六弟掌帅印三关征战;某七弟被潘洪射死高竿;某本是杨……”

“‘噤声——’你这一段根本没有味道。”斑掐准了时间,对了一句戏中唱词,可谓狂妄的对柱间指指点点起立。

柱间木了一会儿,根本没听见斑在说什么,知道斑有些气急败坏的用手给了他后脖颈一下,逼问他在哪里神游。

“哈哈哈没什么,每次唱四郎探母,杨四郎是我唱,班子里的旦角来给我配铁扇公主,这回猛一听男声的‘噤声’二字,有点不习惯。”柱间在心里咂摸这两字的味道,越想越觉得是另外一番风味,“听你腔调,你也学过戏?”

“我爹是四九城里知名的票友,小时候他抱着我,在我耳边唱,耳濡目染我也知道些。我十岁上他死了以后,我就没再有闲工夫在歌弦舞袖里泡着。”斑应答如流,丝毫不避讳说即生离死别的往事,“我方才说你唱的没有味道,是这个意思——”

斑竟然把方才那段杨四郎的唱词一字不错有板有眼的重新唱了一遍,论技巧和功力,他定然比不过吃这碗饭的行家,但论那字字血泪声声恸怒,不逊分毫,甚至可谓更胜一筹。

柱间没有开口,许久都没对上一句话,二人肩并着肩,一圆伞下,默默地走着夜路,从黑魆魆的静谧处一并走近繁华的人烟。

已经回到城南最繁华的集市,斑在一老旧茶楼前驻足,把一提篓食物挂回柱间手上,自己却一个闪身从雨水中窜进檐下。

“诶诶诶?你的伞!”柱间手忙脚乱的找机栝收伞,打算往屋子里追去,却被斑在门口堵住。

“距离荣春社的院子还有些脚程,你撑走。我离开的时候雨应该应该能停...就当是劳您开尊口的薄礼。”

光线在他背后洒在街上,把这布艺薄衫的男人打的仅有一个镀金的剪影,看不清面目上狰狞骇人的疤痕,剩下的,仅有一条刚毅的面部轮廓线,如岳麓山脉逡巡,沉稳安宁中自有磅礴,力蓄万钧。

“不,你怎么突然,呃,好吧谢谢,我先拿着,赶明儿找机会你路过荣春社,我再还给你。”柱间说着,忽然一抬头,看见那暖黄灯光中的影子有一点熟悉,抢言道:“咱们是不是见过?”

斑已经走进茶楼几步,听闻此言,也不回头,扬起手虚晃一下,“听我建议加了匕首,银枪耍起来是否好些了?打戏用竹竿绒花拼凑,也是太敷衍。”

他一番话了,也不管柱间是否离开,快步从吱呀作响的楼梯上蹬蹬蹬几步消失于门口,希望这幅说辞能让柱间深信不疑,可莫要勾起其他什么情景。

二楼西首一雅间门板禁闭,破旧的地板缝隙中逸出摇曳的烛光,斑笃定的推门而入,里面仅有一个戎装后生,不敢落座,靠在墙角抱臂打盹,枪戟靠墙竖着,身上满是烟尘,束腿上全是泥点,显然是不休不免多日远道赶来。

他听闻门响,浑身上下打了一个激灵,连忙恭恭敬敬的对着斑躬身,双手从怀中呈上一封火漆封口的加急信件:“这是最新的情况,都写得详细。北面情况虽然棘手,但重建进行的有条不紊......”

“我有眼睛,自己会读。”斑凛然截断了这人的啰嗦絮叨,不耐地挥手,却是让他在茶桌上趴着先睡会儿。

纸页展开,一条条钱款去路记得分明,要想有半分挪用错账都难逃法眼,斑两眼扫过账目,似乎看到一片新生的村落欣欣向荣的样子,加之账目末尾钱款来路上并排的两个名字,数额虽然悬殊,心意却是拧成了一股绳,对比那些朝堂中夸夸其谈的丑恶面孔,油嘴滑舌的强调,让他不由得嘴角勾起了一抹笑。

 

6

京城地界,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在这城里闲逛上上半日,从城东的花鸟市,一路走到城西的安乐林,总能遇见一辆熟人,问声安好无恙,熟悉的面孔熟悉的声线,不会让你觉得处于异乡。

然而这整整两个月,柱间都没再碰上那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男人一次。

要说挂念,太过牵强,才一面之缘,撑破天算是两次来往,但说是心里丝毫不想着,那柱间倒要扪心自问下,这俩月多跑了几次大三元,还次次包走二两甜豆皮卷子,是为哪般?

这日正是初一,可得护好了嗓子。柱间问小二要了新来的祁红,捧一卷杂剧,在街角茶楼的雅座里,从午间一直消磨到日头西斜,阖卷振衣,回社备戏。

一场《十道本》是早先安排好的,却耽搁了多年,这回翻出来演,是为了了却已经作古的老班主一番心事。因戏中连连十数声“昏君”,这佳段被封杀颇有些年头,算下来这些年纵览三千里河山大好,海晏河清,天不降灾民无积怨,上面放松了口,这颇有些谏诤和冒犯意蕴的折子才重新回归于戏台之上。

柱间饰褚遂良的戏份,念白多,他虽然是记得滚瓜烂熟,仍忍不住在粉末登台前再翻看几眼台本,唯恐出了差错,而他这一紧张,竟然带的整个班子都精神紧绷起来。

已然蟒袍台上,行头步伐皆无错,仅待一人震场。

那被诬陷之言迷惑,气的怒发冲冠的李渊,与几臣子抢言几句,正要将自己儿子推下去斩了,却见这足智多谋又能言快语的信臣,歪戴幞头斜端带,假装疯魔去见君。

三两对白后,柱间的老生由白转至代板,放声缓唱:“君把谗言莫可听,听之火焰生。堂堂七尺躯,提防三寸舌,舌尖如龙泉,剌人不粘血。君听臣该死,父听子遭灭,弟兄失手足,夫妻听离别,朋友疏来往,五伦皆毁灭……”

一腔未尽,字字周正拿捏得恰到好处,唯余音绕梁不绝于缕几字方可比拟一二,博得满堂掌声雷动。

余音未绝,台上另一人截言而吟:“为江山你也曾南战北征,为皇儿你把那累代的昏王说与孤听”正是李渊强忍怒气,料几位“逆臣贼子”已是池中鱼笼中鸟,难逃罗网,便允了褚遂良将十道奏本说于他听。

偷的半刻闲,柱间借褚遂良的眼,扫过听戏的诸人。台上灯火通明锣鼓喧天,越发衬得下面黝黑静谧,罔似隔了层无形的壁,不在一方天地时日之间。

柱间不在乎旁人的眼光,却不能说不喜欢去看那些人的神色,他就好像是在找什么似的,这么生生的往台下寻了近乎二十年。

看戏人明知红氍毹上皆是假,何谈入戏,何谈共情。台下灯火阑珊中,一双双瞪大的黑瞳映着华服银枪和浮光掠影,懂戏之人会看唱腔身段身法走位,打发时日的闲客来放纵一两时辰心神,为之痴笑怒恸。说到底,看的都是“戏”罢了。

戏中人又怎生不是看戏,借着唱词中旁人的人声,看自己铅华褪尽之后的样子,幻想自己也日通这些扬名后世之人,能用最磅礴光鲜的姿态,消磨掉最好的年华。

其实就是一个词。

不甘。

不是不爱这方寸天地,终归还是恨自己年纪年轻力壮不能一展宏图。天下还有多少人饥寒交迫,怎自己却不能为了泯却战火而有所作为,甚至,以战止战。

往常这些眼中,总是没一个能看透台上人的一番心绪。

但此时,遽然有一双眼,映了些旁的影子,在人群中异常突兀。那澄水一般的眸子无悲无喜,染了丹红的血光,死黄色的土地上垒垒白骨残断。正是戏言中所述景色。

端的是用他人酒杯,浇心中之块垒。

能把戏看透,看回自己心中一方天地,这种眼神真是少见得紧。

柱间玩味的多瞧了几眼着眼睛的方位,正巧铜锣的反光将这眼睛的主人的面孔照亮了片刻,那英气俊朗面孔上,分明横亘着道道狰狞伤痕。

原是斑啊。

就像是问题找到了最匹配的解答,有些疑惑迎刃而解,柱间好似因为这位三言两语件可道高山流水的友人的到来,忽然饮了佳酿般有些熏熏然,更是入戏,不觉间将一腔一势中注满挚意,好似这台上只余了他一个人,台下也仅有这么一个看客。

一剑可报君王,一拥可慰红颜,一言可赠知己。

台下这人约莫领会了,对着如昼灯火里万众瞩目的的人眨眨眼。眼梢桃花,眼底卧蚕,笑的如同仲春三月的飞红漫天,也像腊月里头颅断裂时喷洒的血。

 

7

曲终人散。柱间在后台三两下胡乱抹掉了脸上的粉彩,把行头换了轻便衫子,在一众嬉笑打闹更衣卸妆的老少演员莫名其妙的眼光中,匆忙跑向台下茶座堵人。

凭感觉摸索到准确的位置时,人早没影了,风凉,茶凉,椅背染了夜的霜寒气,悄然瑟缩,也是温凉的。

柱间有种不真实的感觉,这留名不道姓自称是斑的男人,就像是一团灵动的雾气,似乎随时随地都能出现在他身边,但用手一捞,就散了,没了,一丝也不剩,跟没存在过一样。

莫不是我癔症了,自己幻想出的一个懂我的虚假幻影不成?

柱间坐在那把椅子上,温热干燥的手掌拢起茶杯,晃了晃杯中残茶,看茶叶聚合离散,如戏如人。

“呦喂,这就唱痴了?赶紧起来回屋去,别在这里杵着,碍着甘婆婆收场了。”

声音清脆如黄莺出谷,言语和行径却跟着声音南辕北辙,一只绣花的红缎面鞋子毫不客气的踏在柱间肩膀上,让人不嗷得一声吃痛叫出来都难。

“水户啊,整日介拉筋练功,不是为了方便你抬腿踩人的。”柱间沉下肩膀,让水户把脚赶紧收回去,但自己也老老实实的听她的话起来往后院居所方向走,“你刚看见这里坐着的人了吗?”

“没。黑灯瞎火,这也不是一等茶座,闹不清楚是谁在听戏。怎么,看见漂亮的富家小姐,一个对眼,怦然心动了?现在还能趁热,借着一茶杯睹物思人?”水户算是典型不积口德的一类人,打小与柱间斗嘴皮子,都能把这位戏里戏外伶牙俐齿的人物噎得无话可说。

“......”

“哈哈哈哈开玩笑的,你要是有那凡心,我现在都能有一窝亲师侄了。”水户嬉皮笑脸的推搡了柱间一下,顺手撑着柱间肩膀,借力翻身扬腿一勾,把藤条椅子回扣在茶桌上,又身轻如燕无声落回地面,不论谁人看了,都会称赞一声好俊的功夫。

“不要太浮躁,你今天圆场和卧鱼儿都不到位。”也唯独自柱间,能在这个节骨眼上说出这等败兴的话,“腰杆子飘了,没沉下去。万幸看客没人发觉,你下次别再出插错了。”

“是是是是,京城梨园第一荣春社的台柱子,大班主,柱间爷,你说的在理儿。就你严格,就你眼尖。”水户心里也是有数,敷衍的应着,翻着白眼挤兑柱间,一拍脑门忽地想起来了原本目的,“你今天费嗓子了,张妈给园子里人煲了冰糖梨水,别人早都喝完了,就你那盅还在火上咕嘟着,赶紧喝了,再含片陈皮药锭,趁早歇着吧。”

“成。谢谢了。”

“还说这生分的不嫌腻歪。”水户往她房间转身,背着挥了挥手,消失在门后。

柱间拐弯去灶上用布裹着捧走拿有些大的吓人的“一盅”梨汤,大概说是一砂锅更为恰当,溜达着走回自己的房门后,正抬起腿打算把门踹开,屋门竟然自己开了,把他骇得差点将锅砸在地上。

有话是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放在此时此刻,却作未见其人,先睹其发。

雕花镶白石山水屏的红木对开门其中一扇门板半敞,恰是能容一人进出的宽窄,门后飘出了几缕蓬松毛剌的乌黑长发,紧接着是那张略显苍白的面孔闪出来,赫然是多日未见的斑。

这人神出鬼没的踪迹,简直要从惊喜,变成惊吓。

柱间不知是神经大条还是怎的,竟然一瞬间就回过神来,兴冲冲的给搭把手开门的斑道了声谢,闪身回到自己的房间之中。

“要一起喝梨汤吗?”柱间把锅往条几上一放,扫一眼屋内陈设,没有什么变化,却是书桌上的台本多反了不少页,“在看我们的台本啊,光看词比看真人唱出来还是差了不少的。”

“你难道不该问我,为什么会不请自来在你屋子里待着吗?”斑也不客气,翻过一干净茶杯,舀一勺糖水,施施然端着坐回书桌前,鸠占鹊巢的在柱间的黄花梨官帽椅上坐下。

“你不想说,我问了你也不会告诉我,你要是想说,这不,我不问你也会说的。”柱间照葫芦画瓢的也拿茶杯盛了梨汤,坐在床沿,吹温了小口啜着。

“啧,躲人。”斑背靠在凳子上,极力仰头,看着视野中上下颠倒的柱间,声音从弓起被挤压到的气管中出来时有点嘶哑,“家里是没法呆人了,京城熟人也没几个信得过的,倒是听说你义气,想借宿一晚。”

“躲谁?”柱间听到这个原因,愣了片刻,这太平盛世难不成还真有人赶在天子脚下犯事?“我在京城里还有点人脉,需要我帮你摆平么?”

“不必。一宿就好,我明天清早就离开。”

“所以说,你晚上来听戏,也只是找个地方躲人,根本没花心思听是么...”柱间感觉忽然就受到了天大的打击,萎靡不振,蜷在床边,神情沮丧,声音越来越小。

斑一开始没察觉柱间有何异常,看是看得专注,随口嗯了一句,倚在椅背上,仅听那纸页莎莎作响,半晌,忽然觉得聒噪的某人太过安生了些,扭头一看,竟然柱间还无精打采的地耷拉着脸,眼睛失神地盯着白瓷杯中浅黄色液体中浮动漂散的果肉絮,懊恼而惘然。

“你这是怎么了?”斑皱眉,起身走过去,附身推起彼人额头,纳闷道。

“我唱得就算没多好,也是花心思花力气了…竟然被人当作是耳旁风……”柱间失落的挑起眼神,瞳仁无光地对着斑,“我太外行了,连个引人注意的角色道唱不活,看来我以后给班子里的人炒菜做饭刷锅洗碗,打打杂就够了。上台就是丢人现眼…”

高大的男人若有所失,像是整个人生都失去了理想和依靠,长期以来的自信和傲骨荡然无存。

“喂喂,不至于吧,我就是随口一应,没听清楚你刚问什么。”斑难以置信地见到这唯能被四九城里称一声“爷”的人物,竟会有这种可笑的自觉症和消沉癖,哭笑不得,顿了顿语音,连忙拍着他的肩膀认真道:“我没过脑子随口应的,抱歉,别放心上。瞎子跟傻子才会来这里而不听你的戏,其中种种,根本非一个好字能解释得清。你是唯一一个能,也敢,将战场悲欢白骨搬到京城灯下之人,惟你口中,他们不是角色,而是骨肉分明的活人。”

“真的?”听过天南海北和位高权重者的恭维,斑这声声入耳,别有一番滋味萦绕心头。非陈词滥调换一副口舌,一词一句分明都是热的,暖的,在无波镜子湖碧蓝水面上,漾起几丝温柔涟漪,扰笑蓼花,舞乱了翠荇。

“我不屑说几句好听的假话,来安慰一个与我毫无利益相关的陌生人。”

柱间刚刚昂扬起来的气质,被陌生人仨字又又彻底打压了下去,黑着老实人的脸孔,有点赌气:“咱俩仅仅算是陌生人?”

斑懵怔一霎,才听出来言外余音里浓得化不开的酸味,不知道是说这一社之主太天真、心直口快好,还是讽刺他脸大,连自己这身份地位也敢随意称兄道弟唤声朋友。

忽然斑转念一想,柱间其实根本不知自己是何人,他声声言语,说给的仅是那抢占他房间的落魄路人,毫无目的于算计,可谓是赤子之心,真挚之情溢于言表。

想到这里,他敛去些戾气,将奔到口边的一句恶劣嘲讽拦回去,轻笑一声:“不是陌生人。朋友,这样可以了?”

柱间顿时神采飞扬,咧嘴笑的样子又两份痴蠢:“话说,你怎么进来的?戏班里的人看外人走动,一定是会拦下来的。”

斑眉毛一挑:“正门出去,翻墙进来。”

“墙高一丈三,就是猫,也一跃窜不上来……”柱间一脸不信。

“贴着墙又一棵黑枣,拗着枝子一扭身就进来了,都是小时候玩过的玩意儿,你可别说,连爬树都不会。”

柱间抬手摸了摸斑的上臂,弄的那人痒得抽回手臂才惊觉失态,歉然笑道:“没看出来你身子骨挺硬。上次没看清,还以为是你文弱书生之类。”

斑被文弱二字惹得怒火中烧,霎那间躬身鞭腿蜷臂一气呵成,凌厉弹踢向那看似无辜的男人,大有不见血不罢休的姿态。京城里谁人不称赞一句柱间温厚老实,待人和善,怎生偏偏对着这位来客,能在半炷香不到的功夫里,把嘴欠的毛病彰显的淋漓尽致。

柱间二十年的武生功底不是白练的,看这毫不客气的攻势,连忙哒哒哒三步后撤,卧鱼下去,堪堪避过鞋尖。他刚呼出一口气当作自己避过一劫,却见那黑靴愣是在半途扭转方向,对着面门直踏而来。

戏里戏外哪里见过这种莫名其妙的路数,柱间脑子尚且没转过弯,肌肉先于意识,已经做出最优应对,引他双手圈住对手脚踝,直接拉扯近身。

如果他能早一秒知晓当下的结果,那么他发誓,让那沾满灰尘泥泞的鞋底踏在他脸上,也绝不会做出这样仓促混乱的格挡。

室内空间狭小,贵重玩物摆件良多,两人都是投鼠忌器束手束脚,拉拽之下,柱间感到脊梁已经抵上一人高的乌木衣箱,无处再腿,恰此时斑一个重心不稳,眼角瞥过身边鸡翅木曲足圆几摆着剑兰,难以抓手借力,一个犹豫,竟然被声声扯着扑摔了下去。

好巧不巧,摔进个柱间满怀。

尴尬间,两人维持这姿势,僵持了得有足足一盏茶功夫。

终于是柱间忍不住,打着哈哈道:“斑你真沉。”

“你压在我身上那条腿也不轻。”斑立刻反唇相讥。

“所以…你能先起来么?”柱间撑着地面,往外抽撤躯干,未果。

“左腿疼得发麻,动不了,否则你认为我为什么不起来,还是想让你搂着不成?!”

“你怎么这么体弱多病啊哈哈哈哈哈哈,爬树溜得跟猴似的,拆招打架,却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哈哈哈哈。”

斑抬眼看着大大咧咧的男人,气得用手扼住他咽喉,死命的往柜门上压去,倒是在最后一瞬,心软下来,送掉了力道。

他叹口气,用手搬开压在柱间身上的左腿:“牵动旧伤了。”

柱间的笑声登时被掐断在喉咙中,噤声许久,眼内光华流转,似有星河掠过。

这人是沙场上走回来的亡魂,他脸上伤痕眼底血色,都是不该妄言的鲜活性命。

几番话语在脑海中晃了晃,不论是安慰还是歉言,都会折辱这走过几遭鬼门关的狂傲男人,甚至折辱了一众逝者,一城血汗。

“是在北疆伤的?”

“是。”

“你在那边打了多少年?十多年有了?”

“我上战场早,这是第十七年。”斑对这些日子忘的差不多了,想了一会儿才答道,“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打完歇着,蓄足力气再打,都是互有输赢的拉锯战。”

“十七年啊…我上台碰巧也是整整十七年,你跟着你们将军在沙场上驰骋流的每一滴血,我这里确却是在太平盛世里淌每一滴汗。”柱间扶着斑做回椅上,翻出跌打药膏抛了过去。“话说你们将军是个怎样的人?”

柱间挺把翻箱倒柜搬出的杂物一件件填回箱柜,身后半天也没回音,觉是奇了,又如是问了一遍,转头却见斑满脸似笑非笑。

“怎的,如传闻中所言,人太猖狂古怪,不好细言?”柱间带上柜门,把喝空的茶杯中又舀满润喉的温热液体,转圈捧着,“我好久前还是遇上过一次那位爷的,嗯…却不似传闻,真是个温柔体贴的好人啊。”

斑面上的表情愈发扭曲纠结,抓了抓蓬乱毛躁的发,勉强的挤出一句:“怎讲?”

“进则能战,能收疆域,退则安身,念苍生,识人情冷暖。你们在战场上跟着他杀戮驰骋,也许被无视被谩骂被讽刺被压榨被折磨被惊吓被邀来喝去被他颐指气使被折腾的够呛,见的是他另一面,但我敢断言,他绝不是一个冷血的杀神。”

斑在听到那一串竹筒倒豆子般一气呵成的负面评价时候嘴角抽搐,眉眼间阴晴不定几番风雨,终还是不置可否,喝茶压惊。

柱间看斑丝毫不回应,猜这话题约莫触及他的不喜之处,又舍不下这在心里横亘颇久的疑问,又补上一句:“也别我这外人来猜,就你说说吧,他比你如何?”

“你是随便扯来一人便敢胡乱比较么?”

“不,你可不会是随便什么人。”柱间咽下一口梨汤,不再言语,执拗的等待着斑的答复。

“他,哼,伤不比我少,脾气不比我好,身材不比我更高状,战力不比我强硬。一届凡人罢了。怎样?你幻想破灭了没有?”斑拿捏着分寸,一字一句琢磨着往外道出,眼神里全是戏谑。

柱间摇了摇头,收拾了心思,暗记住判语,眼睑一阖一启,神采流转,开口已经揭过这话题:“换个话题,来聊戏吧!”

“我是来借宿的,不是陪你唠嗑的。”斑话虽是如此,还是能在扬起的面孔中轻易看出几许兴奋。

“不哇,那你来说说嘛。你可怜可怜我这在方寸院墙里长大的人,什么是寻常孩子的玩物,什么是广阔江山的颜色,什么是……”

“我拒绝。你嘴皮子痒痒就随意说,我闭目养神听你废话好了。”

 

8

斑撂下的这话半点可信度都没有,一开始仅仅是无精打采的嗯一声算是回应,后来忍不住还嘴讽刺,或者争论分歧的观点,劲儿又是长篇大论说起自己的见闻。最终的结果,竟是俩个三十多快四十的大男人像合宿的孩子一样,越说越激动,话题愈发挡不住,裹着被子竟如此闲扯一夜,一锅早已冷掉的梨汤喝的一干二净。

此时听闻雄鸡报晓,晨光曦微从窗棂缝隙中射入屋内,院子里有人走动,还捎了些叶飘花落的无声之声,柱间竟然有些惊异,这绵绵长夜怎可能分秒中就尽了。

“我要走了。”斑在一段话中突兀的截进,长身而立,推门待出,步履潇洒。

“诶……哎。你定有要紧的事待作。”正在兴头上的柱间像是被泼了一盆冷水,也不好留人,站在斑身后几尺远的位置,目送这人离开,“你几时再来?我心里好有个数,能提前准备些东西招待你。”

“别等我。”

“为什么?!连一言约定都不愿意留下么?”

“柱间,这辈子我最恨的就是食言而肥之人。未来的日子里,我是否还能活着,我自己都难说,何谈说与他人知道?”

柱间想起了眼前的男人是个兵将,是刀头喋血的飘零人,整整一个晚上,他几次无意间提及他的家人,都死的一干二净,这种状态下,越是自诩一身清净,鄙夷劳神费力的牵挂思念,越是在角落中舔舐自己的恐惧孤独。

“怕违约而不做约定是懦夫的行径。”柱间在斑已经讲门扉开启的瞬间,忽然开口,言语平厚无澜如诫,却是如此执着的一句激将法,“你是个男人,就留下约定约定,然后尽全力去守诺。”

“哦?”斑冷哼一声,重心前移,举步间就要永远消失在那门扉之后,手掌边缘贴着微凉石屏,终归是有些流连。

“那好,半年之后,还是月圆夜,我来。”

“一言为定。”

 

9

斑后悔过很多次,为何被柱间一言一笑蛊惑,头脑发热的留下那一句约定,导致他三番两次在舒适安宁的死亡边缘,还得扒着生死一线的边缘,一寸一寸将自己拽回人世间,逼着自己活着在尸骨中蹒跚走回军营。

冬日的北疆,厚重的布料也挡不住凛冽寒风,帐子里冷到绝望,窜进衣衫铠甲里的风和湿气,比刀剑还锐利无情,割得人总会误以为自己早已皮开肉绽。

北疆夺回来了,但还是不安生,要想让这篇沃土无垠的原野永作本朝疆域,还需要很多年慢慢巩固和戍守。

说闲不闲,小股叨扰的异族隔三差五便来撒野一番,少不了昏天黑地的死战,流血,伤残,死亡。

说忙也不忙,无事的日子,排班巡逻,再作罢每日队形操练,人都愿意缩在帐子里,认字的翻翻书卷,写两笔寄不出的家书,不认字的,围炉聊天,也是打发时间的绝佳方式,翻来覆去几个故事,换了八百种法子来说,竟然听众还能听的津津有味。

那些在将军大帐里候他指使调派的小卒子,看这领军者用指尖和刀鞘一遍遍划过巨幅战事地图上的山河走势,在一张张劣质的纸页上勾画战图,此外,竟然闲时偷空,也会用食指在桌面轻叩,捧卷薄册子,轻声吟着唱词。

小兵们惊谔之余,七嘴八舌的传,悄悄的听,悄悄的学,夜晚挤在冰凉的被褥里照猫画虎的聊,揣测绝妙的调子里每个音调究竟是哪个字眼,各执一词讲不妥的,也没人敢问,毕竟斑总是喜怒无常,谁人不畏惧这可震山动岳的将。

终是一日纸包不住火,这一种好奇心过剩的小兵们试图去找斑手里台本的时候,被抓了个正着。

劈头盖脸是一顿骂,又加罚了额外的操练巡逻任务,这波小兵们自认倒霉,打碎的牙和血吞,三更半夜顶着寒风,借着浅浅的月光,拖着疲惫腿,悄声摸索回自己的营帐。

没想到斑正拖了把自己坐在帐中一角,似笑非笑的看着这群大男孩们,扬了扬手里的书卷:“这是疆界,明天说不准就身首异处,还有这份闲情逸致,你们真想学?”

一片沉默,许久,不知道是哪个人,鼓足勇气吼一声“想!”

斑把台本刷刷拉拉发到一页,挥手让他们都坐下,悠然道:“谁敢在日常操练懈怠了,可别怪我多给你排三十个时辰的巡逻。”

这便是答应了。

小兵们大喜过望,连声答应,才过两个月圆月缺,已经能够唱下五六折定军山的流水板。

斑看这群苦中作乐的青年们,不知是怜悯还是欣慰,看着关山之月,笑着骂了一句。

“唱的真够难听。”

也不知是在跟谁比较。

 

10

半年后归京,斑如期赴约了。在院子里吃了顿便饭,渴几盅酒,聊一宿闲话,畅想些盛世安康之状,末了分别时,又被半逼半诱,又定下了再见之期。

如此定期小聚,便成为了种习惯和默契,斑总会带来些边疆处淳朴民风下的产物,木雕,牛皮,匕首,有时候甚至是一两匹能让柱间改成行头的秋香色布料,仔细看似乎是大内贡品,柱间压住了好奇心,用酒菜当作回礼,坦荡收下用着,没有究问。

每年呆在京城里那些日子,斑像是上瘾了一样找些蹩脚的借口往柱间的戏园子里窜,一回生二回熟,班子里的后生都认得这人是班主的朋友,偶尔散场后见他从茶座往后台走,熟稔地打声招呼,也不再大呼小叫地拦着了。

“你为什么不爱在自己家里呆着?”有次深冬,柱间看着熟悉的友人从外墙翻进来,夺回白铜梅花碳手炉,抽起一张毛茸茸的皮毯就往身上包,是在忍不住问了一句,“没钱买炭火烧,太冷?今年也是古怪,才过寒露就跟立冬似的。”

“太冷。”

华府豪宅,虽有上面人赏的银屑炭金纹煤,鹿皮袄貂绒裘,唯独他一个活人,太冷。太冷清。

“轰我走?”

“没没没。肯定不是这意思,我一年里成天盼着你来呢,老是聚少离多的…”

“能见个几面,知足吧。”斑感觉血管里的寒气被炭火一点点煨得温热,从指间,经过小臂大臂和胸腔,一股股输送回心脏,“半年来京城里如何?”

“好得很。”柱间如数家珍地细细给斑讲京城里那些坊子的兴衰,市井势力更迭,书院办学的情况,街头巷尾一些无家孩子的归所。这座都城的金碧辉煌背面,阴影中所有民间疾苦才是他着眼之处,柱间借着他立足的一方戏园,像参天古树地下盘虬错节又错综复杂的根系一样,悄悄掌控进而协调众生。他人生如戏戏如人生,唯独他的戏台,何止表面上几丈见方的氍毹红毯。

他说两句,斑也讲几句,他说北疆村落的重建,哪个山脚宝地又移来几户人家,哪个湖泊旁又开垦出一片沃土,战争的伤痕在这里一点点褪去,结了痂,痂慢慢的掉,露出新嫩充满生机的皮肉。

柱间忽然感叹道:“话说北疆重建,你们戍边军队的将军真金白银的捐出去,劳心费力,花的心血良多,我还欠了他一份人情,这些年过去了,也没见他讨过。”

斑捏住眉心思索许久,也不记得柱间欠过他什么情,面露疑惑:“也许他早给忘了。”

“也许吧…也还是因为北疆的老事,我许过他一场戏,我能邀来全京城最好的角儿,找最好的行头,短靠长枪桃花马,京胡月琴锣鼓钹,什么戏都成,何时唱都好,这也是我一片心了。”

斑哑然,低下头闷住脸肩膀发抖的笑,原本还有一丝不屑和嘲讽,越想越觉得这一忘,是白白负人一番好意了,他搭着柱间的肩膀:“我帮你说,将军他会尽快给你答复。”

 

11

第三日上就收到答复了。

柱间看门口那排场,纵是见过不少权贵,还是被那一列传信人的皓甲鲜衣骏马震慑,这分明不是一类模样。为首之人自谓不过一小人物,也是昂首之姿岿然,好一守家卫国的英勇男儿。

柱间收了书信,竟有些惴惴然,掩了自己房门,收拾桌上凌乱的笔墨纸砚把件书卷,小心地一点点裁开书信封口。

信写的豪气,字里行间有种得体而刻意的冷漠,是这种身份地位上的人口中说出来的话,然而这信中寥寥道清的要求,让柱间忍不住想要破口大骂。

柱间拈起信纸推门而出,看着坐在庭院垂爽石榴树下喝茶逗鸟的斑,半埋怨半恼火的一抖手中物,也不畏说出对方顶头上司的坏话:“他是眼睛有毛病还是脑子有病?!会不会挑日子,会不会挑人,我在梨园里呆了二十年,也没见过这么焚琴煮鹤的事。”

“怎么了?”

斑其实在忍笑。

“要我一个人在霜降卯时去府上给他唱一出定军山。”

“没什么问题,挺好的,不出意外就是轻松唱罢,等着拿些昂贵礼物了。”

细竹篾笼中的雀儿瞧着斑一张丝毫不被狰狞伤疤拖累的英朗面孔,与无辜声音南辕北辙的恶劣表情,疑惑的歪了歪毛茸茸的脑袋,啾啾鸣叫,啄斑伸进笼子里的手指上的小米粒。

柱间不知怎么解释,在院子里踱了几个来回,把一张洒金破墨的宣纸拍在斑大腿上:“叫我不用带班子,不要带他人,光一个人唱独角戏,还是霜降那日。”

“嫌他浪费你一腔热情?”斑一语道破。

“有这心思,但更多是这个日子...”

“不是朔望,正巧不影响你们班子日常的演出,到底有什么不满意的?”

柱间心里五味杂陈,食言而肥的事它做不出,没法硬对着有权有势的人叫板抬杠,要求他更改日期,和怎么偏偏就是这个日子:“你记不记得,原来总是我请你吃饭,有次咱们商量好,换你择地做东一次,定的便是霜降。”

“有何特殊么?改日便成了。”

“倒也没有...好吧,就是如此,你请客的事情后延再说罢。”柱间想了想,霜降到底对于他,是什么日子,大约只那么随口提过一次,斑忘了很是正常,没必要这么失落挫败的。

 

12

将军府在城南,闹市之际,坐马车去时恰巧能经过大三元,客人尚少,跑堂的靠在柜台旁有一搭没一搭的甩着手中抹布,清闲的让人羡慕。

柱间看日头还早,鬼使神差的让车夫稍停,下车匆忙包了一斤酒酿腐皮卷子,放在那些昂贵而体面的大红包装旁,有些荒唐可笑,但就是让柱间底气足起来。

怕什么怕,慌什么慌,好歹是有一面之缘的。

华府巍峨,锃亮门钉在赤红漆松木板上排列森严,一尘不染,和多年期还是一般颜色。

柱间忍住拍门的冲动,还是中规中矩的用兽首铜环扣门两次。

门开了,有下人引着这位来者往深处走。

心里从笃定的说,不用准备任何东西,只手来便足够,柱间天真的当做将军会为他搭一戏台,或腾出一厅堂。最不济也铺一方氍毹,配戏的挎刀龙套,乐器班子的人,行头粉彩,都会是齐全的。

事实证明,柱间想的太多了。在这里等他的,只有后院中一片扫的干净无尘无枯叶的石板地,还有此外整齐有秩站立的二三十个年轻男人,没有戎装加身,昂首挺胸一言不发,从身姿和神态上也能轻而易举的判断出,他们皆是见过沙场腥风血雨的人。

竟然真是只手来,要灯没灯要道具没道具,无乐清唱?

柱间左右瞅瞅,没见到主人的影子,拍着一名年轻人的肩膀,小声问:“今天是来听...”

话没说完,几个人扭过脸,异口同声激动道:“定军山。”

果真如此?

果真如此。

那就唱。

谁都可能信不过,还是自己身上的功夫脑子里的词句最靠得住。

柱间早把礼物转交给了管家,看到那一张张尚且稚嫩兴奋却饱经风霜血汗的面孔,一震袖,抄了间趁手木枝,算是一杆长枪。

“站立在营门三军叫,大小儿郎听根苗:头通鼓,战饭造;二通鼓,紧战袍;三通鼓,刀出鞘;四通鼓,把兵交......”

词一出口,他便不是他了。分明可见白须老将气势不减当年,心雄万夫,锐身自任,前脚还在营前抡刀撑弓,以示忠勇不减,后脚遍在山口与敌叫阵,统帅三军,杀敌擒帅。

他唱的豪情,台下诸人本还有些拘谨,被词句倏然触动心弦,一腔热血奔涌,稔熟于胸的词句洪流过谷崩山裂地般头口而出,押着一句一韵,将台上一人的词句,共同拧成了一首质朴澎湃的战歌。

彼时如星河崩摧,山峦棱碎,言语至力于静穆中飞动,澎湃中顿挫,纵肆狂舞。音细处,如铁画银勾,细而不弱;遄飞时万马嘶鸣,怒涛奔流而遇巨石,回折猛转,激起千堆雪。

柱间不以为忤,甚至有种难以形容的激动填膺荡动,甚至不觉间就湿了眼角,这过于冲荡的热情和血性难以用兴奋或喜悦来界定,甚至沉厚凝重得如同纯粹的怒,参差错落,沉着痛快,苍烟敛尽,枉剩残残血肉,一地棘痕。

不知何时词句尽了,台上事随着老将得意长笑而溘然泯却,曲终,定军山下的战场遽然消失,柱间喉中一紧,手半握姿摆于胸前,旋即扣腕垂臂拔腰,归神收场。

掌声雷动,台上人竟恍惚了。真是要他来唱这出戏,而非那一众青年,唱与他自己听?

训练有素的兵士像是潮水般忽然全离开了,才过分秒,热闹的一方园子,只剩下了柱间一人。

管家此时恭敬地走来,扬手做了个请姿,告柱间这间的主人以在房间内备好了酒菜,问他可否赏脸。

话说的客气,但怎么可能不去。柱间连声答应,掸了掸长褂,拍掉手中灰尘和汗水,阔步而行。

堂内冷清,唯一张八仙桌上摆满珍馐。柱间是识货的人,能看出那一叠叠精细菜肴的名堂,这道金齑玉脍用的是极嫩的鲈鱼,那碟碧涧羹又得要多好的刀工,虾酿口蘑用的是晚秋最后的一波鲜菇,酱煨素卷里填得鸡枞是金贵的滇疆山货,玉井饭用冬笋替了莲子,蒸腐皮包子里凝了无数种清逸野味。

格格不入的,可谓是桌子正中央摆的一盆过水抻面,和薄瓷深碟里盛的酱色面卤,一团唔嘟嘟冒热气的炖物正冒着氤氲热气,能够轻易判别是茄汆打卤,肥厚肉片煸油汪得晶莹,别出心裁在炖得滚烂的料里加了几种杂菌,还有些切作窄段的腐竹,俏了不少蒜片,莹白可爱。

的确是喷香诱人,但是放在诸多华丽名贵的佳肴中,怎么看,也太家常了些,况且偏偏还是面......

“怎么,我八百年也不下厨一次,你还不满意?”身后传来的却是极为熟悉的声音,细细听便能分辨出字句里微不可闻的促狭,“答应在你生辰当天请你一顿,我怎么也不会食言的。”

“斑!原来你!”柱间满心是惊,还掺着若隐若无薄薄一层怒气。敢情好,倒是自己被诓了这些年。

“怎么,我也没说骗你什么,你不问那我不讲而已。倒是你以为,所谓堂堂我朝将军对于手下就是无视谩骂讽刺压榨折磨惊吓邀来喝去颐指气使折腾的够呛,这是什么意思?”

“你就因为这一句话,就较上劲了?!”柱间想了好久,才记得当初似乎的确这么说过,唯独没想到被某个小心眼的记恨了这么久。

“这件事上,谈七分剩三分,也不算过分。碍到你了?”斑扯开瑞云镂花椅,自己随意挑个地方坐下,极为潇洒的用脚给柱间蹬开一把自己。

柱间点了点头,抬腿坐过去:“哎,没。说来也是。”

毕竟旁的事上,他们能说出十二分,自己占了十分,又被这于彼此独一无二的有心闻者,再补上两分。

面条方才过水,温度恰到好处,不坨不粘,筋韧细润,舀一勺卤,撒一把葱花芫荽,点几滴麻油香醋,不论味道卖相还是意义,都十分应景。

“且慢。”斑忽然按住了柱间提箸之手,将两盏酒盅推在二人中间,满上陈年的佳酿,“我该说的什么。”

柱间眉眼攒笑,兴致盎然的持过一酒,与斑的轻碰,等他下言。

然后斑自己也有点愣,不知道说什么,毕竟太熟了,说什么都有点见外,尴尬的搞笑。

“就祝我生辰吉乐,寿比松龄?”柱间提议道。

“那就祝你生辰吉乐,寿比松龄。”斑一字一顿的说出来,毫无味道。像是搞砸了什么,心里不是滋味。铆足力气,却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柱间却听得开心,一口酒浆倾入喉咙,热乎乎的满足感焐热肺腑:“那就承君吉言嘞!我真的高兴得很。”

“吃吃吃!不信这还堵不上你的嘴。”斑却给当成了打趣话,有点跳脚的别过头,把一海碗的寿面推到柱间面前,自己捻着酸甜饯儿嚼得夸张。

柱间从善如流,挑一筷子面条。入口柔中含劲,层次分明,这寻常人家的菜肴,果然最是顺口暖心。

那日,他们吃的不多,却喝的很多,聊得很多。有说过的话,也从没谈起的话题,有战场,有戏,有黄埃漫野,有滟滟陂塘,有庙堂事远,有黎民苍生。留墨外飞白,剩笔底萧疏。

或如戏词中所言,谈笑间东风起,百万雄师,烟火飞腾,红透长江!  一阵风留下了千古绝唱,赤壁火为江水生色增光。

所以,也莫闻莫问那之后,终究是他们是岁岁年年得相见,还是不许人间见白头。

便也如戏,就当时间滞在如此昼夜,戏外人无声无息的一拍惊堂木,长声叹一句,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好了。

END

算是耿直的友情向,他们能遇见相互理解的彼此真的是太好了

开篇非要写将军戏子是想拿狗血梗套路一下。认真写人物身份应该会是......人民艺术家柱间和最可爱的人斑(?)

斑爷和柱间对唱那两句,柱间是驸马的词,斑是铁扇公主的

抱歉收尾有些仓促,原本写了更往后的结局,惊觉这是生贺不能虐啊就给切了,没准儿我会择一良辰吉日重新磨刀。

老村长先来碗热腾腾的长寿面,专门给你加的蘑菇!过俩月平安夜斑爷生日,再来洋气的吃蛋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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